世界要闻:做完流浪地球特效公司倒闭了,这个行业还好吗?听听当事人怎么说
2022年春节假期刚结束,老张的特效公司就陷入了狼狈无措的境地。
正在主导重要项目的视效组长突然提出辞呈,他已经收到了大特效公司的offer,入职时间紧迫。
老张不得不自己顶上。
(相关资料图)
这家特效公司是老张儿子出生那年创办的,如今儿子该上小学了,公司也撑了六年。许多同期创业的特效公司大多已消失,而老张虽然一直维持着二十多人的特效团队至今,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公司一直都在濒死状态。
之所以能苟活,是因为老张过往的“辉煌战绩”。他一入行就进了好莱坞驻中国的特效公司,参与制作了《速度与激情》《权力的游戏》 《星际迷航》《雨果》等国外项目。电影《雨果》(2011年马丁·斯科塞斯执导)甚至拿到了第84届奥斯卡最佳视觉效果奖,那是中国特效团队参与的项目第一次获得奥斯卡。当时,老张还拿着奥斯卡奖杯照了相。
创业前,老张是国内最好的特效师之一。驱动老张创业的动力,来自于2015年开始的“影视大跃进”。
造梦时刻
2015年,是传统电视剧向网络转移的节点,也是资本匆忙涌入的时期。当年,中国的电视剧产量从2014年的205部,增加到了379部,增幅达到了85%,其中66.5%的播放方式是网台联动或仅在网络播放。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花千骨》,通过网台联动,收益的总版权费超过2亿,热播期间出品方禾欣股份连续收获了9个涨停板。
业内人士回忆,《花千骨》的现象级效应后,当年至少有40个剧组在横店围着绿布吊威亚,而电视剧《幻城》(冯绍峰、宋茜主演)为了准时上线,几乎动用了北京所有的特效公司。
其时,电视剧对特效需求量大,周期要求又非常短。据一名特效师回忆,当时他所在的公司被片方要求在七天内完成一部电视剧的特效,“现在想起来都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做到的,七天一部电视剧,看一遍都看不完,能不赚钱吗?”
对这些急活,很难不“粗制滥造”。“五毛特效”的吐槽在网上蔚然成风。
时至今日依旧存在的“五毛特效”
单从收益上来说,那是影视特效行业的黄金时期,周期短,而单价比现在(2022年)还要高。
tips:特效镜头的细分
影视特效从级别上可以分为:S类镜头,如“两颗内行星相撞”这种没有在世上发生过的,没有参考物的特效镜头,需要特效团队用自己想象去绘制,创造出超高难度复杂镜头;A类镜头,画面有参照,可以用物理公式计算出运动速度的,但需要运用到复杂的技术去实现的高难度镜头;B、C、D类镜头则是以此类推,需要发挥想象的画面比较确定,技术上更好实现的镜头……最后的最后就是 ROTO镜头 ,也就是将我们常见的绿布前拍摄的人物或物体,用打点的方式圈出来,俗称“抠像”,相对简单,易学。
特效在影视作品里的运用是方方面面的,除了科幻片与仙侠剧,还有年代片里的旧建筑、老式交通工具;战争片中的大型军用武器;乃至镜头中的一张报纸、一杯咖啡等小细节。一些劣迹艺人突然暴雷后,“换头”是必不可少的特效操作。
中国的影视特效技术目前已经发展到一个什么程度了呢?老张告诉「文娱春秋」,好莱坞可以做的,我们都能做!“但遗憾的是,好莱坞正在探索的特效技术,是我们暂时没有能力去探索的。”
2016年,视频门户网站纷纷向美国的会员订制类流媒体播放平台Netflix靠拢,会员付费时代来临。网红小说、大IP,成了不计成本要争抢的目标。
在“热钱”不断进入电视剧的2016年,老张被朋友游说创业,踌躇满志。
成本难控
2013年2月24日,奥斯卡如期举行,李安执导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以下简称《少年派》)获得了包括最佳视觉效果等四个奖项。然而,在颁奖前夕,制作该片特效的公司Rhythm&Hues(以下简称R&H)却意外申请了破产保护。本应享受荣誉的,却迎来终局。
第85届奥斯卡最佳视觉特效奖得主获奖感言
典礼上,当R&H的视效总监比尔·威斯登霍佛(Bill Westenhofer)发表获奖感言时,因提及R&H公司正在经历着严峻的经济困境,突然被主办方消音,引发500多名特效师在好莱坞杜比剧院门外抗议。
随即,北美爆发“绿屏运动”——许多特效工作者把绿色的方块贴在衣服上游行,以此告诉大家——“如果没有我们的工作,观众看到的只能是绿色。”
特效工作者正在游行
“视觉特效公司R&H为什么会破产?”在知乎上,几个高赞答案给出了解释:“R&H做《少年派》的时候,都是预付款,就是给了这个钱,然后可以让你翻来覆去地改。而最后电影票房再高也不会分给特效。”“去问李安!镜头的修改无休止地推翻重来,扔给谁都耗不起。”
业内人士也普遍持同样的观点:Rhythm&Hues之所以破产,其实是被《少年派》拖垮了。
老张告诉「文娱春秋」,特效是重资产行业。以人天成本的计算方式来合算项目的执行成本,是所有特效公司在报价时重点考虑的核心成本数据。即,特效公司算出一位特效师一天的成本,乘以特效项目需要用多少位特效师,再乘以这些特效师做多少天能够做出这个特效:
特效师数量×人天成本×项目周期=特效预算
但是在很多情况下这个数字是无法稳定估测的:如果导演在前期对特效成像不确定,需要反复推翻、修改镜头的话,特效公司的实际成本就会高于前期与制片人签订的合同报价。
对于特效公司来说,好的项目就是确定性强,成本可控的项目。但电影是种视觉艺术作品,是创作的产物。由于对艺术的更高追求,很多导演可能会临时创作,这对电影的最终呈现是有好处的,但可能会拉长了特效周期,让特效成本不可控,甚至产生巨大的亏损。
以R&H来说,《少年派》中的老虎理查德·帕克惊为天人,被公认为特效界制作毛发的天花板。然而仅理查德·帕克的毛发就有超过15名动画师负责,整只老虎的所有特效制作就用了一年时间。显然运用“人天成本”的公式计算,仅老虎而言,如果R&H没有报出巨额预算,就是面临巨额亏损。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的老虎形态逼真
既然特效行业容易面对诸多的不确定性,那好莱坞的大特效公司,如工业光魔又是如何生存的?老张告诉「文娱春秋」,好莱坞的电影更加工业化,他们对特效的要求会更加具体,修改方向也趋于参数化,比如曾有导演要求老张:“画面右上角500个像素到1000个像素,高度20像素的范围之内,GAMMA加高0.02。”工业化成熟,沟通成本低,故特效产业在好莱坞能获得更好的生存土壤。
老张说:“我们是一个工厂,你把图纸给我们,我们负责把东西生产出来。”
而在国内,特效成本不可控之外,另一项成本也涨了——人力。
2017年,国内网剧开始追求品质、口碑,吸引电影圈的人进入,降维打击,出现了《白夜追凶》《无证之罪》等高分网剧。项目越发增多,特效技术人才薪酬急遽上涨。
老张回忆,2017年,他一整年都没有收到一份主动发来的能胜任高级特效师工作的简历。一位跟踪师来应聘时,要34000元月薪,并且不接受任何谈判条件。2016年前,一名高级跟踪师的月薪能达到20000元已是非常高了 。
凛冬已至
如果2017年小特效公司面临的只是成本问题。2018年,老张就发现更奇怪的现象:从秋天开始,很多在谈预算的项目不做了;有些预算突然减半了,甚至许多在谈报价的制作公司第二天倒闭了。
紧接着,老张接到很多外地做ROTO镜头的特效公司找他要项目的电话。
ROTO镜头,如前述所说,特效镜头中相对简单的部分,但人力需求大,通常由三四线城市,或东南亚小国家的特效公司承包。
2018年底,这些做ROTO镜头的特效公司甚至非常热情地要求登门拜访。老张接收到一个危险信号:“连我这个小特效公司他们都找来了,说明这个市场没活儿了。”
到了2019年初,由于2018年的税务整顿,这个行业少了三分之一的公司。由于老张的公司做特效技术含量相对较高,所以项目减产并不是特别明显。
然而,2020年初,疫情来了,彻底让这个曾经的“热钱”行业走向了寒冬。老张欣慰的是,公司没有一个人离职。员工都愿意配合老张先暂缓发放一部分工资,在家继续工作。外部艰难,大家抱团取暖。
到了2021年,游戏产业的特效师公司突然和影视行业特效师的工资差距拉大了。曾经,影视特效和游戏特效的工资只相差30%左右,影视特效师每个月只比游戏特效师少赚几千块钱。不少特效师会为了情怀和爱好,留在影视行业。
但是当影视行业遭遇全完开不了工的情况后,游戏特效师的月薪突然比影视特效师高出两三倍,而且游戏特效师加班强度往往要小得多。
而因为3D虚拟引擎技术的成熟,影视特效和游戏特效所需要的技术几乎完全重合,也就是说许多影视特效师可以直接跨行做游戏特效师。转行即天堂,让曾经在疫情里抱团取暖的革命同志情谊瞬间瓦解。
从2021年初开始,游戏公司就用优厚的待遇挖人。于是出现很多影视行业高级特效师、大特效公司的整组几十位特效师,都跳槽去做游戏的情况,甚至有特效公司老板关闭公司,自己去游戏大厂上班了。
更狗血的事情也有:一家特效公司的一群特效师,忽悠他们的老板花钱在公司内部培训UE4虚幻引擎的平台——一个非影视特效必学、而游戏CG制作必用的工具,他们告诉老板,这是未来行业的大趋势。不出所料,这群特效师学完UE4虚幻引擎平台的使用后,就集体辞职,跳槽去做游戏了。
那些留在影视行业的特效师,则要求涨工资,“大不了老子去干游戏”成了许多影视特效师挂在嘴边的话。
大特效公司树大招风,成为了游戏公司挖人首选,人才被挖走了,便又开始往小特效公司挖人,令小特效公司腹背受敌。
老张说,如果说2018年被摧毁的仅是行业外部,让高速增长的趋势慢下来的话,游戏公司则是在这个行业的内部放下一颗“炸弹”,炸毁了疫情期间员工和公司结成的联盟和信任,也炸毁了大家对这个行业的情怀,炸毁了很多特效师和影视特效产业之间的情感链接。从2016年到2022年初,影视特效从业人员,只剩下了百分三十左右,“往日荣光再也不见了”。
讽刺的是,大特效公司的特效师被游戏公司高薪挖走,小公司特效师跳槽到大特效公司填补项目空缺的时候,往往是奔着更大更有情怀的项目,降薪去的。
弃子无悔
由于没有一家公司有能力独立完成一部电影或电视剧项目里的所有特效镜头,所以我国的影视特效行业一直是集体合作状态。一是流程合作,比如没有动画部门的公司接项目后,直接把动画部分给到以动画为主的特效公司;另一种是体量合作,一个项目由好几个甚至好几十个特效公司同时制作,都是常见的状态。
以《流浪地球》来说,片尾署名的特效公司有20家,然而以该片2000多个特效镜头的需求量来说,20个公司是远远不够的。《流浪地球》几乎动用了北京所有的特效公司,而很多小特效公司不但没有得到署名,最后甚至没有得到分包给他们上家的结款。比如《流浪地球》的主力特效公司之一MORE的CEO徐建就曾表示,该项目是亏损的。而421动画电影工作室,在做完《流浪地球》的部分特效后就倒闭了,核心团队不得不再度创业。
《流浪地球》被认为开启了中国的“科幻元年”
大项目“挣脸”,大家宁亏损都想做,这种心态,又让整个行业在业务层面上竞争更为激烈。也有些片方利用小公司想要“挣脸”的心理,拿“署名靠前”的条件议价。
然而,署名权、品牌价值和情怀,无法让坚持在影视行业的特效师过得更好。2021年遭受冲击之后,降薪与加班在这个行业里并存。很多小特效公司都在东拼西凑坚持着。更小的特效工作室,一边接着企业宣传片,甚至做软件来支撑日常开支;一边又用非常低廉的价格,及放弃署名权的卑微,承接电影和动画的镜头,来支撑自己的梦想。
虽然观众爱看特效,但没人在意特效是怎样做出来的。纵观每部电影的百科介绍,除了导演、编剧、演员,还会有拍摄地、宣发团队,甚至音乐介绍,但几乎没有影片为幕后特效团队写过词条,哪怕是《复仇者联盟》……那些几乎每一帧都长在特效上的电影,他们的幕后特效团队亦没有在百科介绍里被提到过几次。
特效仿佛在影视行业的最底层,它影响极重,却占比甚微。老张说,“我们是电影工业化中的一颗弃子。”
如今,因为公司手头的项目可盈利性太低,为了让公司持续经营下去,老张开始持续负债,表面上他是一个拥有二三十位员工的创业公司老板,实际上他是一个无房无车负债累累,还要天天加班做镜头的一线特效师。
但是老张还没有放弃,他说虽然每年年底,都是他最绝望的时候,但是到了第二年春天,有新项目来找他们报价时,他就觉得这个行业好像要起来了,又开始构思起新的计划:只要把后面的项目都执行成功,就能把公司前面的亏损都弥补回来。
现在,老张的公司也开始得到一些大导演的信任,这几年也有了《功勋》《雪中悍刀行》等影视剧的代表作,这些业内的肯定也给老张带来希望:
“你没有看到最后那张底牌的时候,你总是不想放弃,你总是还想。再继续往前,再多走一步……”